[排球][月山]Darkroom
原發表於隨意窩>>>DATE: 04/16/2021 10:20:14 PM
〈Darkroom〉
※月島螢 x 山口忠
※設時間點為大二,兩人同校不同系
※本文為山口視角,月島視角見〈White Room〉
※排球only場前大糧倉 稿件
  不是傳說,我們學校確實有暗房。
  如果第一次聽到,又沒有前文後理的話,可能會望文生義,然後聯想到電視劇裡被綁架後醒來所見的密室,又或是恐怖片裡有怪物的地牢吧。不過我們學校的暗房不是那種可怕的東西。
  「所謂『暗房』,就是可以完全黑暗,專門用來處理感光材料的房間。通常說起暗房,都是用在攝影方面——阿月,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。」其實現在我看不見阿月的模樣,但我肯定他現在皺著眉頭,雖然不打算打斷我,但又希望我意會他的意圖並直入重點——
入大學以後,雖然我跟阿月都有加入排球部,但我還額外進去攝影社。大學生不是每天都有課,也不像高中時期般有升學壓力,所以加入多於一個社團也不會讓時間難以分配,不如說這正是大學常態,抓緊人生中最輕狂的四年,十年後回想也無怨無悔。不過阿月顯然不是這一派。排球、兼職和學業已經足夠佔據他空餘時間。
  不過入攝影社也只是個偶然。
  很幸運我跟阿月都考上同一間大學。
  大學很大,大到能自成一國。阿月修文化人類學,我則是修電子工程。社會科學院和工程學院正好天各一方,要不是我們同宿舍同社團,怕不是要見上一面也難。還記得開學第一天,我們剛好都是早上有課,所以我們約好下課後在中央校園前的廣場等。中央校園在兩個學院的中間,大部份學校食堂也集中在那一區,約在那頭是最好的選擇。
  只考慮地理因素的話的確如此。但我們卻沒想到那邊已經成為戰場。
  開學首周是各大社團招生的時間。為了讓新血加入,整個廣場都充斥各式各樣的攤位,混雜不同的口號,穿插令人讚嘆的表演。不過早在知道我們同大學那天,我們就約好要一同繼續在排球部當戰友。我給阿月發了訊息,但他沒有已讀,可能還未下課。我拿出相機,在等待期間記錄這個校園,說不定鏡頭會突然捕捉到我期待的人——
  於是我被攝影社的學長捕捉了。
  一開始見到有學長搭話,我還覺得自己經歷過一年的隊長時光,已經獨當一面,一定心志堅定且不會動搖。聽見學長來自攝影社,我跟他聊起來,還說起過往會在部活時拍照。他邀請我到攤位,看他們的作品集。我驚歎他們對於動態攝影掌握,忍不住追問相關的技巧,學長也愈聊愈起勁,他把私伙器材也搬出來,並打算論述自己多年心得。
  要不是阿月認出我背影把我帶走,我可能會不小心把入社表格簽下去。
  「你當隊長時的氣魄呢?」
  為免再度發生同樣的意外,我們決定先去遞交排球部入社表,在人山人海中一來一回,到達食堂時已經到下午茶時間了。
  「抱歉,阿月,不知不覺就……不過就結果而言,這不是剛好嘛!」我點了炸物拼盤,竟然是剛炸好的……還是再放一陣子好了。
  「或許我也該剛好讓你成為攝影部的部員,你就拿著那台相機去拍我比賽的照片吧。」
  阿月今天也在正常運作——阿月大概是看出我正是因為相機而被學長攔截,比起詢問第一天上課感想如何,這樣切入話題還比較好。也許其他人聽到會覺得阿月太嗆,但我習慣了,所以也沒覺得甚麼。
  剛接任隊長時,我問過自己該當一個怎樣的隊長。
  大地前輩和緣下前輩之於我們,無疑是一直支持大家的存在,但他們支持的方式卻不同。大地前輩是明燈,讓我們在迷霧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路;緣下前輩是跑鞋,讓我們無後顧之憂地全力奔跑。對於學弟們而言,我當然也該像兩位前任隊長一樣,幫助他們找到自己在球場上的長處,並加以誘導和全力支持他們。
  但之於影山、日向和阿月,我又該怎樣呢?在他們吵架時調解,又或是一起練球到入夜,還有在球場上共同進退。但這不夠,我總覺得還有甚麼是我該做的,只有我能做的事。
  我沒有日向無窮無盡且永不枯竭的動力和決心。
  我沒有影山即使全能但仍然不停進化執著和饑渴。
  我沒有阿月可以為了最終勝利而堅忍的理智和沉著。
  高三第一個訓練日,我比誰都要早來到社辦。但也只是比那兩人早一點點而已。
  「我快了一步!」
  「少胡扯了呆子!我——啊!」
  咔擦。
  「日向,影山,早安。」
  「早啊山口……欸——!」
  倒在地上的兩人大概只是一如以往地未進入狀況。
  「你們啊……社辦的鑰匙也只有我有。我比你們早回來,誰幫你們開門呢?」他們兩個這才想起自己沒有鑰匙。
  「我能幫你開門!你可以把鑰匙安心交給我保管!」
  「你只是覺得有鑰匙特別帥吧呆子!這可是社團的鑰匙,交給你一定會弄丟的!」
  「影山你不也搞丟過家門鑰匙嗎!」
  「那不一樣!」
  先是日向舉高手,然後影山也跟著舉手。兩人都充滿決意地瞪著我,想我即場選擇他們其中一人,當成是今天勝負的結果。
  「你們兩個……都已經比兩年了還不夠嗎?每次都這麼莫名其妙地開始競爭,也不管會不會影響到別人。」不過這也是排球部日常,我們早就見慣了。但高二時還真的把學弟嚇傻。所以我今天決定做個實驗。我先到社辦,然後把門虛掩——「我原本還以為你們會發現門沒關緊,沒想到竟然這麼漂亮的摔了進來。」
  「你們兩個排球白癡終於要退化成白癡路障了嗎?不打算進去就別堵在門口。」
  「啊,早安,阿月。」
  阿月還是一臉嫌棄地作狀要踩下去。日向和影山倒是終於記得坐起來,回嘴的同時也讓出入口。
  「早。山口,你變狡猾了。」
  「阿月,請叫這做隊長的威嚴——緣下前輩教我的。對了阿月,這張照片你覺得掛在招生攤位正中央如何?」
  日向和影山在聽到招生時也忍不住鑽過來,三人圍在我身邊,並檢視我手上小方格內數分鐘前生成的影像——一橘一黑的背影撞開大門,連同晨光一同跌入社辦。
  「不行不行!要招生的話一定得放上帥氣的照片吧!用谷地同學做的那張海報不好嗎?」
  「你只是想獨佔整個畫面吧!同一張照片是想用多久啊呆子!」
  在他們又吵起來之前,我把相機交給阿月,並走進他們之間。
  「你們應該記得去年新生第一天報到,當時你們吵架為了誰比較有前輩風範吵架,於是把新生嚇傻了的事吧?」說出來之後他們也想起來,開始逃避我的目光。這時候該如緣下前輩所說般,把語速放慢一點點,聲調也壓沉一點點——
  「時田現場嚇傻,庄子被你們抓住問誰比較強,八乙女怕自己也被波及,於是逃離體育館——」手搭在他們肩上,他們整個人都僵硬起來,因為知道接下來我要說甚麼。
  「這時他跟來察看我們狀況的訓導主任迎面撞上,主任的假髮完美地降落在緣下前輩頭頂。」聽說一年級時也發生過兩次這樣的狀況,但我都無緣見到。
  「日向、影山。」接下來把手勾在兩人肩上,稍稍向自己拉近,並像大地前輩一樣「和藹可親」地笑。「一年級那兩次也都是因為你們才發生的對吧?我是不覺得你們能夠不吵架啦,但要是連續三年都要玩弄訓導主任的假髮,小心被我抓去剃成光頭謝罪喔。」
  社辦竟然可以如此安靜。這距離可以聽見他們緊張地吞口水。他們瞪著對方,用眼神和電波溝通該如何處理現況。
  「呃、啊,那個,山口……」
  是時候了,他們精神拉到最緊繃的一刻——
  「噗,開玩笑的,招生攤位的事情早就請谷地同學處理了,她說今天就可以給我們看看喔。」
  ——就該讓他們放鬆。我拍拍他們的後背。
  「再說了,我們都當兩年隊友了,還不知道你們的個性嗎?放心吧,今年不會再有假髮事件了。」時而嚴厲、時而親切,最終收放自如——看到他們如歷經大劫後感動眼神,我大概明白菅原前輩給我的指點,還有他會想捉弄人的小小惡趣味從何而來。
  「山口你真的太帥了!你放心吧!要是假髮真的飛向你,我一定會幫你擋下來的!」
  「只是接好有甚麼用?我會把它穩穩的傳回訓導主任頭上!」
  「嗯——?」
  在他們將要吵起來時,我發出一點點質問的聲音,他們馬上肅立,並發誓不會讓假髮飛來。我實在忍不住失笑起來,他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  這樣的話新生入社時他們也會安份一點點吧?我不知道阿月會不會看到,但我將手收到身後時,向他比了個「V」。
  我在想,我作為隊長該是怎樣。
  我在最接近他們的地方,完整走過三年高中。他們可愛的惱人的驕傲的沮喪的光榮的——一切一切,都是我無可取替的美好。
  我要見證他們。
  我要記錄他們。
  我要呈現他們。
  ——就像一張相紙一樣。
  那張照片當然沒有在招生攤位出現,但它現在還掛在社辦。
  「畢竟我習慣了,要是沒帶著相機上學,反而有點少了甚麼的感覺。」
  自此之後我就偶爾會在社團活動時候拍照。通常都是他們認真練球的模樣,但偶然也會捕捉到有趣的瞬間。日向偶爾會在接球時嘗試使用rolling thunder,影山偶爾會試試看能不能發出跳飄,阿月偶爾會想攔下快攻——
  後輩問我為甚麼拍照時那麼快樂,我說那是因為這些偶然的瞬間會在我手上變成永恆。
  「而且值得拍照的事不少,特別今天是第一天開學!我有預感,今天一定能拍下特別的照片!」
  「特別的事不是你想碰就能碰到的,只有偶然碰上了,才會顯得特別。」
  阿月又來了。從小到大他就不相信命運,他只相信自己。所以相信命運的我決定把他當成我的命運。
  「阿月,偶然也不全然是偶然,就像你當年攔下牛島那球一樣,那個偶然是你創造的。」我曾有一瞬認為那是奇蹟,但聽到那一聲吶喊時,我知道不是。
  阿月大概是覺得我還是如往常一樣煩人,總是要找點東西來誇讚他。他放棄反駁我,並吸一口飲料——
  咔擦。
  「噁——這甚麼鬼東西?」
  「拍到了,偶然碰上的特別!」」
  「你故意的?」
  「我以為阿月你知道阿,大學生已經是半個社會人士了,喝黑咖啡是很正常的吧?」在進食堂時我發現冷飲用不透色的杯子盛裝,上面還蓋有黑色的塑膠杯蓋,所以臨時起意來一場惡作劇掉換飲料。
  阿月說我變狡猾了。我不否認。
  「感謝月島螢同學提供珍貴的瞬間。我會好好珍藏的!」我煞有其事般向他致謝,並猜想阿月點了甚麼飲料。按阿月習性,應該會點牛奶或是汽水——
  咔擦。
  「噁——好苦。」是黑咖啡。
  「怎麼了,半個社會人士?你剛剛點的不是黑咖啡嗎?」
  所以我只是用黑咖啡換黑咖啡!
  「阿月——!不能吃苦就不要點黑咖啡啊!」手機背後是阿月招牌的挑釁式笑容。太苦了,我搶走原本用來準備給阿月的暖水一口灌下,終於感覺活過來了。
  「感謝想惡作劇但反而被自己整了的山口忠同學提供珍貴的瞬間,我也會好好珍藏的。」阿月向我展示我剛剛像是被揉成一團的臉。換作是別人我可能會覺得羞恥,但阿月的話不要緊,反正我們早就見過彼此丟臉的一面。
  「要慶祝當大學生就喝酒。我買了甜酒,下酒菜你的。」只要爬一層樓梯就可以到阿月的房間,所以接下來一年間我應該也會不停打擾他,他也該算準我一定會來。
  「好啊,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多買一支酒比較保險,畢竟大學宿舍的冰箱是小偷聖地——」
  不對勁,他神色絕對有異。也許看起來一樣,但他瞪著手機看的樣子絕不是平常對一切無所謂的淡然,而是在掩飾他思緒。
  「阿月,怎麼了?」總不會是因為冰箱小偷吧?還是手機有甚麼震撼的消息——沒有,畫面上只有主頁。
  「這不是我們畢業前拍的合照嗎?阿月你現在還把它設成主頁啊!」我也把我手機打開給他看,我也未換掉。那時想說都要畢業了,影山直接當選手、日向要去巴西,谷地同學跟我們不同校,只有我和阿月見面次數比較多。最後的最後,不來張合照也太可惜了。雖然能讓其他部員幫忙,但我還是按照烏野傳統——架好搖搖晃晃的支架,設置十秒,按下按鍵再跑向早已擺好動作的大家。得出的照片十分完美,完美到阿月不情不願地設它為主頁。
  「……只是忘了換掉而已。」天天都對著的畫面,怎麼可能會忘了。這只是阿月口不對心。「我問你,你想加入攝影社嗎?」
  「沒有啦阿月,我當然是以排球社為主,我們都一起打這麼久了,不會突然放棄啦。」難道阿月是因為我差點不守信而生悶氣?
  「你想太多了,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完全被阿月看穿我在胡思亂想。我果然還不夠淡定嗎?我想我還是傻笑帶過去好了——
  「忠。」
  「啊?怎、怎麼了?」怎麼突然叫名字?啊——更糟了,這樣嚇一嚇,我完全錯過胡混過去的時間點!
  「你剛剛拍了不少照片對吧。」
  「啊,沒拍到幾張,不過你看——」
  這太奇妙了。阿月很少過問我有關拍照的事。他一向都是假裝我沒有拿起相機,從不抗拒鏡頭——正確來說是我的鏡頭。學弟們試過起哄想拍阿月,被阿月一臉嫌棄地用手擋住鏡頭。不過既然阿月問起,我也正好可以轉移話題。
  「然後今天上課之前,剛好有見到路上有松鼠,忍不住拍了——」我點開相機,一張張相片翻過,逐一向阿月介紹。我莫名不敢望向阿月,只能在相片切換螢幕變黑的幾分之一秒確認他眉頭愈皺愈緊。
  「……我覺得你去攝影社也不壞。」
  「你在說甚麼,阿月,我——」
  「你不覺得你的照片裡少了甚麼嗎?」
  「靈魂嗎?」
  原本就皺眉的阿月顯得更頭痛了。
  「……算了,勉強算你對一半。」看起來他不滿意,只是不想在這一點上執著才這樣說。我覺得他看起來像無奈,但實際上卻是哀傷。我鮮少讀不懂阿月的眼神,但這次我卻希望我誤判。
  好像我本來就該要知道這缺了甚麼,只是我忘記,他卻代我記下來一樣。
  「薯條軟掉了。」
  他眼神往我餐盤掃過,我條件反射般跟他抱歉,再一把將薯條塞進嘴裡。軟得剛剛好。
  話題往今天課堂拉去,阿月的態度也一如往常,沒有甚麼特別。但我始終在意阿月指的是甚麼——雖然我知道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告訴我。到我們用完餐點各自散去,我遊走於校園,竟走到攝影社的社辦跟前,還跟同一個學長對上眼。
  其實人的潛意識很可怕。口誤筆誤都是潛意識跑出來偽裝成偶然的結果。迷路也是,那是它帶你到你想去的地方。
  我決定把這當成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偶然。
  「阿月,我還是決定進攝影社了。」
  我佈置下酒菜時,盡量小心翼翼地輕描淡寫。
  「哦。」
  阿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,手上準備今晚迷你酒會的動作沒有停下。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叫我快點接上一句抱歉,然後解釋自己沒有離棄約定,剛剛在攝影社跟學長說了千遍萬遍以排球部為重,甚至填入社表時有罪惡感——
  但真的不可思議,當阿月把酒拿出來說不醉無歸的時候,我隱約覺得這帶一點我從沒見過的釋然,將我心裡的躁動完全瓦解。
  阿月他明白,他知道,他不需要我任何解釋,我也不需要向他交代甚麼。
 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他身邊解讀他,反過來他也把我看透。
  「嗯,不醉無歸——」
  人生第一口酒精很甜,那些我自以為的苦澀在玻璃碰撞後與化學的草莓味融和,既不天然也不可口,但卻永生難忘。
  「這是攝影社傳統。每個社員大二的時候都要獨立建一個自己風格的黑白暗房,並用它製作一套作品——整個攝影社的大二生只差我一個未動手,而且也快四月了。」
  「現在才二月——然後呢,這就是我們偷偷在中央學園留到半夜的原因嗎?」
  「哈哈,這也是攝影社傳統啊。畢竟沖洗期間不能讓材料接觸光源,所以晚上才進行就會減少意外發生的機率,需要做的場景佈置也比較少。反正偷偷留在學校進行社團活動這件事,我們高中不就常做嗎——等等,阿月,我先開個燈。」
  我現在才把課室的燈打開。
  就如剛剛所說,攝影社每個人大二時都會搭一個暗房,並在裡面沖洗一套照片。黑白照片只要調控曝光和對比就行了,所以作為全程獨立製作的入門作最好不過。
  「那只是被兩個笨蛋拉住脫不了身而已。」阿月待適應光線後才張開眼睛。「不是說要處理易感光材料嗎?怎麼開燈了?」
  「因為現在還在事前處理階段,這些藥液不會對光起反應,所以開燈也沒關系!」我開始佈置從攝影社辦那邊借來的器材。「啊,剛才關燈是因為這樣比較有氣氛!」
  阿月還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,彷彿想用意志告訴我他想回宿舍。但他還是把椅子拉過來,在最接近作業區的位置坐下。
  所以我就繼續調配藥液,並跟我唯一的觀眾解釋現況:
  現在我們沒有向學校申請夜間借用課室,不過這也是攝影社傳統——不如說,以前我們也沒跟烏野校方申請過晚上使用體育館,但我們偶爾會加時練習,有時還留到半夜。高一時我還心裡沒底,深怕被校方發現之後會全員受到處分。不過後來才由緣下學長口中得知其實武田老師已經幫我們打點過,只要別太過份,校方就假裝看不到——別太過份的話。所以當年大地學長就為了兩個排球笨蛋寫過不少悔過書。緣下學長還特別給了我一份悔過書範本筆記,拍拍我的肩說我將來一定能用上。
  高三那年,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收過最實用的禮物。
  同理,現在這樣「借用」課室也是攝影社長年跟校方周旋的結果。很久以前夜間借用課室步驟繁瑣,能成功借用的案例沒幾個。於是攝影社就發動革命,晚上進行遊擊快閃暗房,讓校方晚晚都在追捕他們。大概是因為這群人實在太有毅力了,校方最後放軟態度,只要別太過份,用完之後記得還原,校方就當看不到。不過但凡做過就會留下痕跡,課室沒有借用記錄,校方又不會承認自己縱容罪犯,於是經目擊者加油添醋之後,就變成校園第八大不可思議。
  我問過社長,為甚麼是大二。社長說,因為那是小孩與大人的交界,是累積了一年的經驗,又未被將來出路困擾,最自由的一年。
  我又問社長,明明現在夜間借課室的手續已經精簡不少,也有不少社團成功申請到,為甚麼還要用這樣的方式「借」課室。社長說,那是叛逆的浪漫,乖孩子不會懂。
  「……我再次後悔問你要不要去攝影社。」
  「阿月,別這樣說嘛——我從前輩那邊學了不少東西,你看我現在在排球部的拍的照片,比以前更生動了!」以前拍照多少靠直覺,但現在學到很多構圖、光影等等的概念,覺得自己比以前多了幾分細思,捕捉的身影更加躍然,也更容抓住偶然的瞬間。
  其實我更想說「我靈魂變有趣了」,不過阿月一定嫌棄得很,所以我不說。
  「然後你剛剛說課題是『建立自己特色的暗房』?」
  「是啊,之前有人因為懶得留在中央校園,所以就把他宿舍的衣櫃改成暗房了——超有特色對吧?」
  「……我室友這樣做的話,我一定會申請調房。」
  我其實有想過要不要串通阿月的室友,直接把房間的衣櫃改成暗房——畢竟這做法很有特色,也很符合我的主題,社長還可能爽朗地拍拍我肩膀說「你這小子很敢嘛」。不過我也只要想而已,我覺得溫和一點的手法會比較適合我。
  阿月沒追問我打算怎樣,也許他等我向他解說,也許他等我實際操作給他看,但我想把主題留待最後才揭曉。
  「這次我要沖洗六張照片——」我將六份底片卷拿出來,阿月頓時警戒起來。
  「……今天聽你說,我以為是在一卷裡挑六張。」
  「不是,是六份裡挑六張——不過其實我已經有想法,我找阿月來的原因,能讓我先暫時保密嗎?」
  也許他現在懊惱,感覺自己被計算了,並質疑自己為甚麼要來,因為我刻意隱藏了資訊——「抱歉,阿月,就陪我癲狂一次嘛。」只要這樣說,阿月就會容許我小小的任性,並無言地期待。
  我真的變狡猾了。
  「阿月,我要關燈了。」在我往窗邊掛好擋光的布幕後,我跟阿月示意一聲就關燈。房間並沒有像剛才一樣全暗,而是有微弱的紅光在打工作區周邊,也讓阿月的臉隱若可見。
  「這光沒問題嗎?」
  「沒問題,那是暗房安全燈,畢竟全黑也做不到事。放心吧,我事前有測試過,這個亮度沒有問題。」阿月這樣問也很合理,因為那就是普通的燈,然後上面包了幾層紅色玻璃紙。
  不過這也不是普通的燈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,久到是國小的時候,我第一次去月島家過聖誕的事。那時明光哥送了一台護眼檯燈給我,「忠,不要跟螢一樣近視喔」,阿月那時還有點不知所措,乾脆生悶氣不說話。明光哥偷偷告訴我,那是他跟阿月一起選的,不過阿月不想告訴我。倒是小時候我有想過近視就能跟阿月一樣戴帥氣地眼鏡了,但現在我只慶幸我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重要的人。
  「不,我是指這檯燈都十年了,竟然還能用。」
  「我們不也十年了嗎?」
 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——但我們確實十年了。而接下來還將會再有十年。
  「那阿月,我先解說一下流程。」我象徵式邊清清喉嚨,說出自己整理完筆記後寫好再演練過數次的台詞。「先印一張contact sheet,不過印之前還要先再用一條相紙測試曝光。然後——」
  「等等,contact sheet是甚麼?」
  「呃、啊。」糟了,大家在社團都叫它contact sheet,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樣用母語稱呼它。
  「就……想成是在一張相紙裡印有整卷底片的縮圖,像是底片總覽的東西?」阿月想了一下,然後點點頭。「然後經過顯影、停影和定影三個步驟後,就能得出一張contact sheet。我們再在contact sheet上選一張相,透過放大機處理相紙,同樣先用一條相紙測試曝光,然後才正式印。」
  阿月對流程沒疑問,我就開始測試曬光——先將底片和測試條放在格放板固定,裝好反差濾鏡並用擋板擋住大半底片,設置五秒計時曝光過後再將擋板往下拉,之後每次三秒加時。
  「像現在這樣,擋板拉到最盡,一張測試條內我們就分別有五秒、八秒、十一秒、十四秒、十七秒和二十秒的曝光。」我將測試條取出,並繼續同步展示流程。
  將測試條浸入顯影液中,讓藥液還原曝光時形成的潛影。然後這個相紙和藥液的組合,只要一分鐘就能完成顯影。取出後再浸入停影液中,中止這場化學反應,一分鐘後再放到定影液中,經過兩次停影後取出——
  「阿月你看,這反差超大——最上面黑壓壓的部份曝光最久,而下面亮白的部份則是曝光最少。」我用攝子將照片從盆子中取出,並輕輕抖下少許藥液。「一般來說都會選用中間的曝光值,阿月你怎麼看?」
  阿月在我身邊,定定看著測試條。「我不是很懂,但中間那兩格比較自然。」
  「阿月,那我就自己作主了——取十四秒吧。」
  以前我總是被說是阿月的跟班,只會看他神色行事。如果現在的我告訴十年前的我,我像現在這樣跟阿月解說自己的興趣,並主導這個對話,可能他也會嚇一跳。但我們之間會這樣改變,也是因為高中時我一時衝動,衝上去把自己想說的話都爆出來,被阿月說了「很帥氣」之後,我回過神來,原來我們是平等的。
  我懷念高中美好三年,期望我們青春不變,去到今天。
  我將第一份底片展開,連帶相紙夾進格放板。「你要不要先解釋一下那些照片?怎麼全都是國小的我?」剛才測試條展示了幾格底片,每一格都是記憶中的阿月。
  「阿月,你還記得國小時的守護天使活動嗎?」我將曝光過後的相紙取出,放進顯影液中,讓記憶與影像一同浮現——
  「各位同學,今天我們要玩為期一週的守護天使遊戲喔!」班主任親切且愉快地向我們解釋這個遊戲:每人都被分配到一個同學,在這一星期內要成為對方的守護天使,盡力去幫助他,或是給他寄信好好稱讚他,也可以送他一個小禮物——這個活動的目的,是希望給大家一個理由,能鼓起勇氣去關心身邊的人。
  同學似乎對是老師分配這點感到不滿,老師笑著說他也是抽籤抽出來的絕對公平。我倒是沒對此特別執著。我只是想,要是我抽到阿月,那肯定是最美好的偶然。收到紙條後我甚至不敢馬上打開,得先按住胸口,待心跳稍稍回緩,我才將捧在手心的摺合紙條打開一條縫,讓我可以向裡面偷窺——
  月島螢。
  我嚇得拍上紙條——這世間真的會有那麼好的事嗎?我再看一次確認,月島螢,這個名字就這樣坐落在小紙條裡,就算被我雙掌包裹,它仍在手心裡發光。我將它緊緊攢在手裡,並觀察一下附近同學的反應——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紙條裡悲喜,沒人會留意到我。我鬆了一口氣,但這也只讓我解脫三秒,下一個難題便迎面撞過來。
  我能為「月島螢」做些甚麼。
  稱贊他他一定會像平常一樣嫌我煩。
  為他送上小禮物,他一定像平常一樣說不用。
  跟他一同練球、一同溫習、一同上學放學……一切都如平常一樣。
  「阿月……」回家路上,我決定要試試阿月口風。「有關那個守護天使活動,你抽到誰了?」不能一口氣直入正題,要先問個看起來想八掛的問題。
  「老師不是說了不能講嗎?」
  「啊哈哈,對啊——」
  這只是開話題用的,如果阿月爽快地告訴我他抽中誰,我會懷疑他發燒,而且這樣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抽中阿月的事報出去。
  「那阿月——」這才是我真正要問的問題。「有想到要對抽中的同學做些甚麼嗎?又或是說,阿月希望抽中你的同學為你做些甚麼?」
  「甚麼都不用做。」這、這不是讓我完全得不到有用資訊嗎?我兩三步追上阿月,讓自己跟他平行走在路上。他的側臉如常,我完全看不出他剛才是真話、反諷還是別有深意。
  「該關心的人、該對他好的人,不是靠這樣的活動發現的。如果是真心想為他好,那就平常就對他好。不要在活動中假惺惺地討好對方,事後又形同陌路人。」不愧是阿月!好帥!真的好帥!這聽起來就像是看透世事的大人!
  「還有,山口——」阿月直直的看過來,像要看穿我一樣,我都懷疑我要說漏嘴,讓他知道真相。「如果你抽到本來就不熟的人,千萬不要突然貼上去,有腦袋的都會知道你抽到他。」
  「啊,嗯,我知道了阿月。」不過我抽中的是你,我一直以來都仰望的你。
  「那如果,只是如果。」阿月又不看我了。「你抽到的人,你平常就跟他要好,那也不用特別做甚麼。你平常對他好,他會知道。」
  「他真的會知道嗎?」
  「會。」
  感覺就像打了一支強心針一樣,每一下心跳都不再虛浮,而是扎扎實實地將自己快樂泵入全身的血管再滲入細胞裡一樣。
  阿月他明白,他知道,他不需要我任何解釋,我也不需要向他交代甚麼。
  但我固執,我不理解。我需要對我自我解釋,我還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  我想解明自己心思,我到底為何總是在阿月身邊。
  到我拿出工作紙,上面第一題就問我:小天使,你今天為你的守護對像做了些甚麼?試著記錄下來吧!
  這跟阿月說的不太一樣。如果我沒有偶爾間抽到阿月的話,這問題就像強行勒索了我七天,並必需傾盡全力地付出心血,與此同時又有另外一個人在苦惱要如何接近我,要如何切入我身邊,不著痕跡地完成這個任務——
  我平常就盡我心力對阿月好。然後對其他人,我也努力地對他們好。所以就算我不是抽到阿月,以我平常待人接物處事方式跟待各位,也不會有問題。
  這題目好遜啊。一點也不帥氣。
  ——噗,我竟然嫌棄作業的題目,這不像我,這像阿月。也不對,阿月是覺得「多此一舉」,我是覺得「別無大差」,我們覺得遜的方向不同啊。
  退一萬步而言,我在阿月身邊,是因為我個人意願,我就是想在他身邊見證他帥氣的一面。我想見證阿月,是因為阿月真的很帥。
  我不是為了要作記錄給誰,我想為了我自己而記錄他。
  我問父親借了他的相機,留心地聽他說如何操作——雖然我實際試用時用掉頭兩格底片,但我還是覺得那兩格不算數。
  「阿——月。」
  「怎麼了,山口——」
  咔擦。
  他在轉過頭的一瞬間,我如我腦海中操作了上萬次的動作一樣接下快門。他只困惑地凝視我,我笑著跟他說抱歉。
  我說了個小謊。我說我只是新拿到相機,所以忍不住隨手亂拍。阿月也當成這是個小小的偶然。
  阿月你不會知道,我收在身後的手在顫。我當下連我拍下怎樣的你都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拍下了你的一個偶然,而且無法查看。只有我將三十六個你充盈於此,我才能小心翼翼地把它交出去,過幾天後才去沖曬店領取,然後逐一鑑賞每一個經我手留下的偶然。
  「不記得。怎麼了?」
  「不記得也沒關系。阿月,你看,這張就是contact sheet。」我將整張相紙從定影液中夾出來,「就是這樣,在一張相紙裡可以把整份底片三十六格全部展示。」
  阿月瞇起眼睛,想認真檢閱每一格中的他。「真模糊。」
  「是啊,畢竟是十年前的底片,負片效果有減弱。而且十年前我拿相機手會顫。」
  阿月還是忍不住偷笑一聲。沒辦法,誰叫以前的我那麼興奮?
  「這卷的話,我想沖曬第三張,可以嗎?」我指著No.3的那一格,上面的阿月很是模糊,但還是可以看到不輸現在的囂張,用現在的目光看我還覺得有一點裝大人的屁孩感——不過很可愛,還很帥。
  「你早就決定好了。」
  「抱歉阿月——是的,我一開始就說了,我已經有想法,但我就是想讓阿月來。」
  他默許,所以我也爽利地將選好的照片放進底片夾裡,並讓放大機處理。
  抱歉,阿月——你一直都以為我是高三那年才喜歡攝影,其實不是。在此之前,我就收集了好幾卷的你。
  用小紙條測試曝光,顯影、停影、定影;再為這個偶然量身訂造最適合它的曝光值,顯影、停影、定影。
  「這樣就真真正正沖洗好第一張照片。只要用水洗掉上面的定影液,然後這樣掛起來放乾就行了。」終於完成第一張照片,我退開一步,讓阿月上前,也讓自己好好審視各種意義的第一次。
  「好醜。」
  「阿月,不要這樣說自己。」
  確實如果只是要漂亮的話,同卷底片也有更好的選擇。但這是第一張我拍下的阿月,那我暗房裡第一張阿月,也必需是同一個瞬間。
  接續第二卷也是國小時的底片——我們國小最後一場運動會。因為全員都強制要參加比賽,但又只有田徑項目可以選。我選了借物賽跑,一來是我也有想過能不能剛好能「借」到阿月——最後當然沒有,我抽到相機,所以我完全不需要借;二來是因為借物賽跑賽程在上午,也沒有複賽,所以絕對不會撞到下午接力賽的賽程。
  阿月參加接力跑,他是最後一棒。
  「山口,你別當叛徒喔!」
  旁邊的同學手肘推一推我,我心虛地應了一聲。我當然會為同班同學加油,但我的鏡頭會追著阿月——這兩者不能並存嗎?
  小時候還真異想天開——我留了一整卷底片,裡面三十六格全部用來拍阿月那一圈。
  隨槍聲響健兒都飛奔出去,我瞬間意識到我果然是叛徒——我希望阿月班上的人不要太快,希望他們落後幾個人,這樣我就能拍下最後阿月超前其他選手的瞬間。
  想想也覺得自己的意圖過於詭異。但這樣的瞬間不是很珍貴嗎?
  不過會選為接力賽成員的人都是班上最強的幾個,大家落差不大。我在猛烈的心跳下我看到阿月接棒,我的相機也跟著舉起——
  我真的太天真了。如果是現在的手機開連拍的話還可能做到,但那時候一個拿著傻瓜相機的國小生怎麼可能做到這種精密操作。於是我當機立斷,口裡配合班級的口號胡亂地吶喊,畫面鎖定終點線,等阿月衝線時就按下去。
  這樣就只會有一張,但那將會是最美好的一瞬。
  「阿月,這一卷我想用No.1那一張,你覺得如何?」
  「不然還有哪張能選?」
  「抱歉,阿月,但我就是想問問看。」
  整卷膠卷唯一一格就是阿月第一名衝線的勝利照片。那天我只拍了那一張照片。那張照片一定很漂亮,但我卻怎麼也快樂不起來。
  我問我自己,我的初心是想記錄阿月。但我為了拍下記錄,我錯過眼前的他。回家路上我們聊起比賽,阿月說他跑的時候有絆了一下,但馬上重整姿態,順利跑下去。我這才發現我記憶中沒有這一段。因為我始終隔著相機看他,只把焦點定格在終點,卻看不見過程中的他。
  阿月明明說過,平常對他好,他會感覺到。那他感覺到我看著的不是眼前的他嗎?
  對記錄走火入魔,因而無法見證,更加無法呈現真心——我把相機鎖進自己的寶箱裡。然後我對自己發誓,在我真正注視阿月之前,我都會把這部相機和那卷底片封印起來。
  我把定影完畢的照片沖水後掛起來,果然很漂亮。
  「我想起來了,那天你本來還挺開心的,但沒聊兩句就突然失落了。」那當然啊,我自稱要見證你,但卻沒有沒有好好關注你。我覺得愧疚,連回阿月的話都不敢。
  直到現在,我終於有勇氣讓這張照片沖洗出來。
  畢竟這跟我訂的主題有關啊,我必需要面對曾經的自己。
  「阿月,第三卷挑No.11——」
  「到第四卷了,No.12如何——」
  接下來的測試和沖洗都順利,第三、四卷底片阿月都對我的決定沒有異議。
  「忠,我有疑問。」
  在我將第四張contact sheet沖洗出來,並選定相片後,阿月終於決定要對我發問。
  「既然你早就已經選定了,為甚麼還要多花時間印contact sheet?直接跳過這一步,然後沖洗你需要的那一張不就行了嗎?」阿月還是這樣追求效率,所以我早就想過他會這樣問。
  「因為這是構成『我的暗房』必要的一環。」我給了他模糊的答案,但阿月沒有追問我。
  阿月他不明白,他不知道,但他明瞭我一定會解釋,我自然會向他交代。
  所以他安靜地等待,如同某首斷章,我們互為風景。
  第三和第四卷底片都是高中的事了。東京合宿後,我還沉浸在阿月的稱贊,還有想攔下牛島的豪言壯語中。原本我想不起來,但神推鬼使在我想打開書櫃時,箱子從就掉下來,正正砸在我頭上——像是告訴我,我終於有資格打開它了。我把我的心結從陰暗的箱子裡拿出來,竟然忍不住泛淚。
  接下來的訓練日,我把相機帶到學校。阿月比以前更積極,並能從他眼裡看出鬥志——想贏、要進化、絕對不能輸。
  對,我看到。我將阿月的一切看在眼內。
  「山口同學,在偷拍月島同學嗎?」
  「噓——不要讓阿月發現。」
  我跟谷地同學比上手勢,她瞬速明白並眼神示意我知道。
  「我想拍下阿月飛起來的瞬間——就像之前日向的海報那樣。」
  我莫名其妙地換成用氣音說話,谷地同學也跟著用氣音回話,還比了個OK的手勢。我們兩人都沒甚麼存在感,所以這個氣音拍攝教學進行得非常順利,在她的指示下,我抓住時機,將阿月起跳的一瞬捕捉——
  ——我把第三張照片夾起,照片裡的他有一對只有我才看得見的翅膀,於賽場中展開。
  第四卷是春高的時候。我們落敗於鷗台,當晚我們不甘地吃下豐盛的晚餐。我還是邊吃邊哭,阿月還是表面淡定,但遞紙巾給我時明顯將難過轉化為握力。
  「阿月。」洗過澡後我見到阿月站在露台上吹風,我也忍不住過去了。我們甚麼話都沒有說,只是安靜地一同看同一片星空。
  還有來年、未來我們還可以一同加油、今天阿月的攔網真的很棒——這些話我全部沒有說出口。我不可思議地享受這片寂靜,也感覺到與上次落敗時不同的安心感。
  因為我見過覺醒的阿月,我見證他努力、他心態的轉變,他只會愈變愈強,這場比賽只是一個記錄,以呈現他進化的一個階梯。
  難怪我這麼安心。因為我深信這一定會發生,只要全力去追趕他,自然可以留在他身邊見證他,記錄他,呈現他。
  我拍拍阿月的肩膀,示意自己先回去休息。他回了我話,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——可能是想再吹吹風,那可能單純地亢奮過頭而睡不著。我回到房間,在想沉澱心情準備睡覺前我又看到袋裡的相機。
  於是我又拿起相機,拍下夜色中的阿月。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拍阿月的背影,因為以後我都不會跟在他身後,我會走在他身邊,在最接近他的位置,跟他看一樣的景色。
  「第五卷的話,我想用No.23——阿月你應該也沒有異議吧?」
  「沒有。」
  他托著頭,無法解讀是不滿還是無奈。
  第五卷是大地前輩他們畢業那天。
  「阿月,你覺得高三那年,我們會不會也在體育館過最後一天?」
  三年級都決定要在離開前打一場,最後東峰前輩一記漂亮的扣球,為今天的劃下完美的句別。我跟阿月都坐到旁邊,看累癱在地板上的日向要哭不哭,影山抓緊機會向菅原前輩道謝,谷地同學給清水前輩一個擁抱——
  兩年後的我們,也會如此嗎?不過阿月肯定不會承認——
  「應該會吧,我也想不到還有其他能去的地方。」
  欸。
  我驚訝地望向阿月,阿月一副「你為甚麼覺得我不會這樣說」的表情望回來。
  「阿月,你變坦率了。」
  我用手肘撞一下阿月。對,我又見證了一個偶然的瞬間。
  「……山口,你變狡猾了。」
  阿月整個人轉過去,只用後背對著我,並留下一句不坦率的話。
  「你們——過來拍大合照啦——」
  隨著大地前輩的聲音,將我們拉回體育館內,大家都已經排好位置,只等我們過去。阿月嘆了一口氣,「過去吧。」
  「但、但我們只有相機,沒有腳架啊。」
  在我們準備過去時,才有人發現這件事。
  大概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想到要帶腳架,或是覺得能在學校借到。
  「不過現在已經入夜了,我們也找不到路人幫我們拍照——這樣吧,我是球經,讓我來——」
  「不,谷地同學你留在那邊,相機我帶來的,我來拍吧。」
  我制止了她。拍照果然是該由我負責,看這天時地利都像在說這一幕該由我記下——
  「安啦,只要我用右手單手拿相機,左手比個『V』入鏡,這樣就算我有在——」
  「怎麼可能接受這種結果啊——!」
  「田、田中前輩?」
  我冷不防被他一手扣住,另一手還略為粗暴地揉亂我頭髮。
  「對啊,你別只想手指入鏡就算!」
  「是啊,我覺得還是該齊齊整整大家都在才好。」
  「因為所以,我們要展開拯救山口大行動!」
  這甚麼亂七八糟的發展。我望向阿月,他眼神示意我他們沒救了,就任由他們大鬧一場吧。
  經歷各種嘗試後,西谷前輩從儲物室拿出三根掃帚,「旭——借我髮帶!」,東峰學長不明所以地把髮帶交給他。
  「如何,這是小時候去露營時跟爺爺學的!如何,我超——強吧!」
  日向用崇拜的目光望向西谷前輩,阿月嫌棄到笑出聲——西谷前輩用髮帶把三根掃帚用編結綁起來,扎成一個三腳架。
  ……看起來不怎麼穩固,很危險的樣子。
  「來,山口!試試看吧!」
  理論上應該要拒絕,因為這實在不可靠——但我還是吞一口水,鼓起勇氣,在眾人的目光下,像是加冕儀式一樣把相機放上去。
  「哦哦哦哦哦沒掉下來!」
  「看吧,就說了可行的!」
  「各位回去就位!記得空一個位給山口!」
  真神奇。我好像見證了甚麼不得了的事。
  我小心地按下按鍵,然後跑向我的位置。
  原來見證者也可以被記錄。
  也許不是偶然,正是因為有這群永不服輸的傢伙作為同伴,所以才可以創造偶然。
  「這張照片每次看都覺得很蠢。」
  阿月看我掛起第五張照片,忍不住要調侃起來。
  在相機倒數中兼我跑回去途中,也不知道是誰大叫「相機要掉了!」,於是他們全體衝上前,像是賽末點一樣,把相機當球來救——
  相機最後沒事真的太好了,要是壞了就看不到這群人既猙獰又可愛的偶然。
  「至少高三那年我扎的掃帚三腳架很穩固嘛,也順順利利拍到照片。」我拿起第六份底片。這是大學時期的事了。「阿月,最後一卷我不會拍contact sheet,而且我也想好,只可能是那一張。」
  「嗯。」
  「接下來我要先測試曝光。阿月——」我深吸一口氣,「在我沖曬完這張照片之前,可以請你閉上眼嗎?」
  我想將過程保密。我想到照片成品出來才讓他看見。
  阿月凝視著我,我也凝視回去——最後他決定相信我,認命地閉上眼。
  「謝謝,阿月。」我將早就選好的底片裝上底片夾,並開始對焦。
  「阿月,其實作品集只要五張照片就夠,第六張是我額外想沖洗的。」
  「要是知道自己沖照片會這麼麻煩,我也會順便一次多洗一些。」
  總不能讓阿月自己一個閉上眼漫無目的地等待,我決定要在這段時間把一切解釋清楚。
  「那阿月,你覺得最後一張照片會是怎樣的照片?」
  「……雖然等等就可以看到照片了,但如果我不猜的話,你會一直煩我吧?」
  「是的,所以我希望阿月可以猜猜看。」
  暗房裡只有寂靜,還有器材的開關聲。
  「你說這張不是作品集裡的照片,所以時間點不一定是第五張之後拍的,任何時候都有可能。」
  「是的,沒錯。」測試條的顯影反應停下了,該讓它定下來。
  「然後你準備了六份底片,剛剛只用了五份,所以可以確定剛剛那些沒選上的照片不會被——不,等等,第六捲底片也可能只是幌子……」
  「阿月,你想太多啦。」一分鐘,我將測試條拿起,我大概已經有底,知道該用那一個曝光時間。「我是按時序沖洗的,所以一張照片確實是第五張之後的時間點。然後擾亂視線……阿月,我沒你想得那麼高明。」
  「也是,雖然你變狡猾了,但沒這麼精明。」
  「阿月,不如換個想法吧。有哪張照片於我們而言特別重要?」
  十四秒,這樣的曝光正好將主角放在人像身上。我抽出相紙,處理今天最後的照片。
  「沒什麼理由,但我覺得是最近拍的那張。」
 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是或否。「阿月,一開始不是說了這個暗房必需是『個人特色暗房』嗎?我覺得我可以告訴你當中的玄機了。」
  不但是相紙,連心裡的想法也得曝光——但我必需說出口,必需傳達出去。
  「一直以來,我都覺得我在阿月身邊,是為了要見證阿月每一個偶然。」
  也許只有在這個黑暗中只有微微紅光的暗房中,我們才有坦率的勇氣吧。
  「但愈是記錄,我愈是迷惘。」
  就像是一個身陷暗房中不停沖曬照片的機器。
  「我呈現的照片有靈魂嗎?這就是我眼中的阿月嗎?」
  照片浸入藥液中,我看著影像慢慢浮現。
  可以的,我可以的。我可以繼續說下去。
  「到我愈長愈大,見到愈來愈不同的阿月的時候,我才發現,阿月也在見證我的改變。」
  照片捕捉到的是偶然。
  「所以,我想到了,暗房是將見證的記錄呈現的場所。那如果『我記錄的人同時也在見證我如何呈現他』——這樣一件事?」
  但長年累月不停堆疊的偶然就絕不是偶然。
  「第一張,我開始記錄你,始於一個遊戲的偶然。你見證我開始記錄你。」
  「第二張,我質疑我記錄你的方式。我執著於呈現的畫面,忘記見證的目的。你見證我特別遜的一面。」
  「第三張,我重新找回記錄你的勇氣。我見證月出,你也見證我追上你腳步。」
  「第四張,我在離你更近的位置記錄你。你見證我抬頭所見的不再是你後背,我們終於看見一樣的風景。」
  「第五張,我記錄你的同時也被記錄。你見證我們終於看見一樣的風景。」
  我小心地用攝子各攝住照片上方兩個角落,並將它從藥液中取出。
  「你不斷在進化,而我也是。但我只發現了你的變化,還得由你來提醒我我也在變。」
  我走到阿月跟前。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閉眼,也沒有打斷我的話,只是安靜地聽。我也沒有特別轉頭去看他有沒有失信,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等我。
  「阿月,記得開學時你問我這照片裡缺了些甚麼嗎?」
  「記得,所以你找到了?」
  「是的,阿月,你答對了,恭喜你,你可以張開眼了——」
  阿月在我指引下張開雙眼,我將照片展示在面前,確保他第一眼就能看見答案。暗房太暗我看不見他的瞳色,但我能讀懂他的欣然。
  「阿月,我終於記得把我記錄在你身邊了。」
  不需言語,我們都知道我們沒有錯判對方,這是成人式那天的照片。我們穿著羽織袴,阿月望向鏡頭時略顯靦腆,我則是從沒見過自己笑得如此爽朗——因為我我們藏在袖下的十指緊扣。
  「交往一個月記念快樂,螢。」
  「你……等一週年再做這種事也不遲。」
  「抱歉,阿月,我等不及。」我向阿月抱歉,但其實一點也不抱歉。阿月的無奈也不是無奈,是「真的服了你」。
  不過真的要說抱歉的事確實有。
  其實那天怎麼可能是偶然。
  我串通了攝影社的社員,讓他們在我們走到目標地點後在附近放上禁止通行路標,好製造只有我們兩個的場合;我在成人式之前走遍整個校園,計算好哪個地方有最好的景色,哪個位置可以剛好讓我放下相機,在最合宜的角度拍下我們。
  這場告白怎麼可能是偶然。但我決定絕對不要告訴阿月,讓它成為我裡的祕密,我們之間最美的偶然。
  「其實應該用彩色照片才對,不過彩色照片難度太大,對藥液溫度等等都有更嚴格的要求,所以現在——」
  「忠,」阿月雙手避過相紙,輕輕捉在我手腕上。「謝謝,我會好好珍惜這張相片的。」
  他額頭貼上來,我們之間的吐息輕拂在對方臉上。就算燈光昏暗,我也可以清晰見到他眼裡的誠摯,他打從心底愛惜這份禮物。
  「阿月,謝謝,不過——」我深吸一口氣。「阿月,你先退開,我照片上的藥液未洗掉。」
  我為甚麼那麼衝動,為甚麼定影完畢就馬上把照片夾過來展示!那藥液是化學品!不能碰到皮膚!就算是貼到衣服上也不好!
  「哦——所以只要我不放手,有人現在就動不了?」
  「是的,阿月!所以——」
  只有一瞬,但我唇邊確實有一道溫熱打斷我的解釋。在我判斷阿月是否也漲紅了臉之前,他已鬆開手,並退到燈光也無法映照的暗處。
  「……忠,明年要學會沖洗彩色的照片。」
  這句話聲量很小,但在這個暗房裡,再小的聲音也會因視力失靈而無限放大。
  「好啊,明年我試試看。」
  我將最後一張照片掛起,並往黑暗中走去。即使看不見,我們還是精準地牽起手,並打開大門,自暗房中走出來,迎接今晚的滿月。
  我們確實見證了,今晚月色真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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