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甜2][(伊恩+慧)x七海空]凱歌夜談【英雄線】(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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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休斯少校看起來很看重這次我要交的論文。但我對北方戰線真的不太熟悉,今天軍校圖書館因為要慶賀軍隊回歸,人手都去別處幫忙,所以關閉一天。這樣我也沒辦法查找論文,原本想今天晚上趕工。但我想想看,星原中尉他應該會有點參考書在手吧?雖然休斯少校說他的論文沒有參考價值,但這讓我更好奇了。
  咯咯。
  「啊,等等、等等!別那麼快進來!」房內傳來慌忙的聲音,星原中尉在做甚麼?
不過我真沒想到星原中尉還會在房內,我以為他早早就出發去參加伊凡祭了。畢竟他很愛熱鬧,是軍中難得的開心果。
  既然我一早覺得他不在,那為甚麼我還要來找他?這個問題就不要想了,就結果論而言,他在,那就行了。
  聽到房內傳來聲音說可以進來後,我再敲一次門,說聲打擾了就進去了。星原中尉端坐在辦公桌前,向我展示一個認真工作的模樣。
  看起來沒甚麼特別,我順手關上門。只見門一關起來,星原中尉就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,下滑並半癱在椅上。
  這才是我認識的星原中尉,剛剛那個禮貌又不失尷尬的笑容完全不應該出現在他臉上。
  「是小空啊,剛剛把我嚇怕了,我還以為是小黑呢。」
  「你騙人。休斯少校有事找你,一定是叫你去他房間找他。再說,以你們的相處模式,如果真的是少校來敲門的話,他敲完門就會進來,而你會全速衝過來,搶在他開門前鎖門。」
  經過我這一年的觀察,他們兩個在外人前會裝出上司下屬的模樣,但私下星原中尉各種小打小鬧,休斯少校都會容忍。雖然休斯少校常常會挑他毛病,但他們其實感情很好,只是少校不承認而已。
  不可思議的是,明明他軍階比我高,但在他身邊我感覺像遇到一個平輩,可以盡情打打鬧鬧。但想想看,他看起來年紀比我小,軍階卻比我高,肯定是付出了不少努力,我得對他抱有尊敬的心才對。
  但我看到他明朗的笑容,我只覺得維持現況也不錯。他本人似乎也比較喜歡這樣的相處模式。
  「哼哼,小空把我們的習性都摸透了,這樣我們就更離不開你啦。」
  「你離不開我的原因,只是因為有我跟你一起當副官,各種文書工作都能一起分擔對吧?」
  「啊,小空,這可不能說出來,這是軍事機密——但真的是這樣沒錯。」
  在前線也上演過不少次,休斯少校向星原中尉追討戰報的戲碼。中尉整額冷汗要少校再給他幾天,少校最後滿臉怒容地寬限他。「星原中尉這次會拖幾天的稿」是軍中長期的熱話。
  論作戰能力的話,中尉確實只在水平線。但中尉真正擅長的,是各種文書、制定作戰計劃,還有諜報。當初敵軍會偷襲補給線的事,就是中尉破解敵軍電報才會得知的。爾後他又發出虛假的電報,讓敵軍錯估補給線的兵力,最後讓敵軍慘敗……
  如果說休斯少校是明刀明槍「惡魔」,那星原中尉一定是暗中為敵人帶來不幸的「黑貓」。
  「對了,來找星原中尉是為了——等等,你換了一款墨水嗎?」走近辦公桌之後,星原中尉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,完全不在意軍服會不會有皺褶。我卻在此時捕捉到不應屬於此間的幽香,在意到我打斷原本的話題。
  「嗯?怎麼這麼說?我桌上的墨水還是你見到的那瓶對吧?」中尉的興致來了。他終於擺脫那張舒適的靠背椅,身向前傾,雙手撐在桌上,下巴托在交叉的十指上,等待我的解說。
  「因為房間內的不是星原中尉平常會有的氣味。你原本用的墨水是無味的。」
  「你怎麼知道是墨水?我桌上只有無味的墨水,也沒有任何紙啊。」
  我這時才注意到中尉的桌面。桌面乾淨得異常,只安置了一瓶墨水,是我平常在軍營見他用的那一款。這跟他在軍營的桌面完全相反,那張桌的桌面可是亂葬崗一樣混亂,好幾次我都想幫他整理,但被休斯少校制止了,說是「他自己的桌面自己整理」。上面永遠堆疊了好幾層的文件,但問起他說想要甚麼文件的時候,他總能精準地從那堆紙中抽出來。
  也許只是因為剛回來王都不夠一天,所以桌面還未受到中尉的暴風洗禮吧。
  「還是——」突然他手掌撐在桌面上,整個人往我靠過來,臉近得不可思議。
  「小空很留意我的氣味?」
  「不是,才不是!」我慌忙把臉別過去,把目光鎖定在牆上的時鐘,好讓自己不用注視這突然其來的刺激。但他的吐息依然落在臉上,催化我全身的血液加速流動。
  「中尉沒有噴古龍水的習慣對吧!而且這氣味不濃烈,所以我才猜墨水而已!」
  感受到氣息的遠去,我才用餘光望回原本的方向。中尉已經安坐回原位,只是笑意更為深厚。
  「正解,我剛剛只是拿出來試一下墨而已。這樣也被小空嗅到,你真厲害。」星原中尉認證了我的猜想,但其實我會猜出來,不過是因為今天我已嗅過同樣的氣味。
  「倒是星原中尉,怎麼突然想換墨水?經你推薦後,我也用了你原本用的那款墨水,真的很好寫。」
  「因為今天不是有很多店家乘著軍隊大勝回歸,在辦打折活動嗎?去買墨水時見到店家說今天香水墨有特價,所以就試著買一瓶來用了。果然還是原本的墨比較好,這款墨就只有香而已。」
  原來是試墨……但我又覺得古怪。既然桌面沒有紙張,但墨香仍存在……這只能說試墨是剛剛的事。所以剛剛我進房前的慌亂,是為了要把試墨的紙和墨收起來嗎?
  難不成是星原中尉終於開竅,認知到自己桌面有多混亂了嗎?太好了,他終於踏上愛上整理桌面的道路,那我就別戳破疑點吧。
  「我之前聽說過有打折活動,但我還未來得及去逛就是了……」
  「那明天我跟你去逛吧?王都可是我地盤喔,想買甚麼或是吃甚麼,我都能帶你去喔。別擔心,這些打折活動不會一天就完結的。」
  這無疑相當吸引,我又想起我原本今天的計劃。我還想起我為甚麼要找中尉。
  「不了。我論文未寫好。我來找你是為了想借點參考書。」
  「欸——不先跟我逛街嗎?論文先放一邊,現在又不急。」
  一聽到論文,星原中尉臉色都變了。剛剛的談笑風生好像都是假的。
  「我才不像你呢,拖稿大王。我已經下定決心,寫好論文,讓休斯少校無可挑剔之後才安心去逛街。」
  我覺得我回到王都後太鬆懈了。雖說現在是待命中,可以享受難得的自由時光。但難保明天就會重回戰場。所以,得給自己一些小目標,讓自己始終維持有軍人自覺。
  「呃……小空你太認真了。明明放個十天八天假也沒關系……而且,我的參考書對你來說沒用。」見自己的提案無效,星原中尉乾脆側趴在桌上,鼓起一邊臉頰,有點哀怨的看著我。
  「真是的,軍帽掉到地上啦。」我把剛從他頭頂掉到地上的軍帽撿起來,蓋在他側臉上。他側一側頭,又把軍帽甩在桌上,這角度看起來,正好把他整塊臉擋住。
  拿他沒辦法。這時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軍人,倒像是個賭氣的小孩。
  「小空,我參考書在那邊書櫃,不過對你真的沒甚麼參考作用啦——看膩了隨時可以改變主意。」他終於發出慵懶的聲音,不情願的指著角落的書櫃。但好像還是沒有放棄逛街的計劃。如果我發現了有用的參考書的話,我到時逛街會請他吃飯。
  這書櫃果然密密麻麻地堆滿了書。是那種多到要用點力才能把書拔出來的程度。我認真地搜尋這個書櫃,希望能找出有用的書籍。
  視線水平可以見到《地圖繪制學》和《帝國法典》等書,那都是每個帝國軍人會有的書。而下一層則是《偵訊技巧》、《電報加密》等等他的崗位會比較常用的書籍。雖然當下用不上,但我對這些有不少興趣,可能過些時日再找他借。
  「小空,真的不要勉強自己找啦。有聽過『術業有專攻』嗎?我們專攻的方向根本就不同——」他總算拿開了擋臉的軍帽,並繼續維持原本的趴姿,一直看著我找書的背影。
  他肯定是邊看邊笑的。這讓我從原本只是想找找看,變成不服輸地「怎麼也要找到一本給你看」的幼稚心態。
  中層的書我找過了,都不管用。所以我蹲下來找找看下層的書。《徉攻心得》、《情報戰》,這依然是他會看的書。但最底層的《兒童溝通導論》和《寫作的101法則》就讓我甚是不解。這不像是軍官需要用的書,可能是中尉的個人興趣。
  一無所獲的我站起來,腳有一點麻。整個書櫃真的一本能用的參考書都沒有?我不想回過頭來見到星原中尉得意洋洋的臉孔,於是我放眼看去書櫃最頂層——
  找到了,《北方大陸通史》。跟補給線一丁點關系都沒有。但是,南方戰線的地道補給線就是基於過往歷史才成立的。所以看看北方大陸曾發生過的歷史,知道清楚敵人的底細,對我的作戰計劃也是有幫助的。
  目標已經找到,把書抽出來就大功告成。可是偏偏這本書放得高,我踮腳才剛好勾到書角,偏偏這書櫃的書又塞到爆滿完全抽不出來,我甚至懷疑這櫃的書全部都是放好看的。
  「小空,我來拿好了,要拿那本對吧?」
  我差點回他「你也不比我高多少」。聽到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幫忙,但我還是相信自己能把書抽出來。我右腳前腳掌撐在書櫃下,手則是繼續全力將書拔出,務求要在他出手前結束現況。
  我只是沒想到,我把書拔出來當刻,我腳掌還是用力向前推,配合書櫃上方來自我拉力會讓整個書櫃向前倒下。
  「小空!」沒有預想中的重擊,我試探性睜開眼,發現一雙手自我身後撐住書櫃。
  「沒事吧?」我本應沒回沒事,但上層書因我拔掉一本,因而解除原本的壓縮狀態。星原中尉可以撐住書櫃,卻不能同時擋住整個上層。整層的書終於抵受不住地心吸力而傾瀉。
  「抱、抱歉,中尉……」在經歷幾秒的書雨後,我完全沒有勇氣轉過頭來看他。我手上有書,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擋住頭頂,所以不至於被重擊。但中尉的雙手都沒空,只能全部接下。
「那小空你一定要負起責任幫我還原案發現場,不然我不會放你離開喔!」右肩枕上星原中尉溫軟的臉頰,語調裡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。我不由得鬆一口氣,也暗自感激他的溫柔。
  「下官知道!」
  「那小空你要先走出去,這樣我才能把書櫃扶正哦!」我二話不說從他手臂下穿過去空出住置,到我退開幾步,轉身回去看他狀況時,才感到剛才的動作過於曖昧。
  那是我作死弄出來的緊急狀況,我應該尋求協助的。我將思緒轉向反省己過以迴避思考剛才的議題。
  他把書櫃推回原位,然後從他辦公桌下拉出一個箱子。
  「小空,這個給你用!我夠高,所以我不用!」他用腳把箱子推向書櫃前。但我在想,他一定需要。如果他不需要的話,完全沒必要在桌下收藏站台。
  不過我不會揭穿他。我現在只需迅速把書全部塞回上層,然後拿著手上的書逃離現場。
  我原本是這樣打算,但我目光一掃往地面,自己追尋多年的寶物竟然正躺在面前。
  「中尉、中尉!你竟然有這本書!我……我找了好久,真的把整個王都找過一遍都沒有!」我驚喜到馬上蹲下來把書捧在手心。封面上的人我絕對不會忘記,那是伊凡第一次上戰場,還未經歷戰場上的殘酷,臉上只有意氣風發的模樣。在那場大火中燒毀以後,我在王都就學期間遊走各大雜貨店都沒有找到的初版的《伊凡英雄譚》,如今竟在一場意外中再見。
  「小空,放下那本書,假裝從來也沒看過,好不好?」中尉的聲音聽起來極不尋常。我抬頭望向他,他往常的笑容不見了,取而代之是陪隨微慍的警告,眼神裡看不出溫度。
  「不要,我才不要!中尉,這到底甚麼回事?」我將書緊緊抱在胸前,直覺告訴我絕對不能這樣做。我快速分析現況,我剛剛找書的時候沒看到它,應該是放在書櫃上層深處的位置。而且它保存良好,要說的話,這像是不想見到它,但又無法捨棄它,只好把它封印在某個角落,看不到就當作不存在。
  「小空,放下那本書,假裝從來都沒看過。」中尉向我步步迫近,表情嚴峻但並非不悅。我能感受這當中悲傷佔得更多。但現在的中尉相當危險這點沒有變,這次連問句也省去,比起命令,這更像是哀求。所以我不能逃,而且以現在我蹲下來但望向後方的體位要逃跑可是天方夜譚。
  「不要。除非中尉你告訴我這是甚麼一回事,不然我絕對不會這樣做。這本書對我來說意義重大,我是在伊凡身上得到勇氣才會參軍的,我一直都告訴自己,我也可以成為像伊凡那樣出色的軍人!」我趁著這個時候調整動作,至少讓自己正面面向他。不變的只有要保護好手中的書。
  中尉停下腳步。「你果然也是伊凡的『受害者』。」受害者?甚麼受害者?我不理解。我試圖仰望中尉從他眼裡解讀答案,但他將目光投向斜前方的地板,不給我任何線索。
  「小空,請你千萬要記得,不要在軍中提起這本書。」良久他才將思緒投放回這個時空,只是他帶給我更多疑問。這次我終於記得問為甚麼。
  「小空,伊凡是個怎樣的人?」
  「有主見、果敢、能創造奇跡的英雄,還有……」
  「小空,軍隊需要這樣的人。可惜,這樣的人只要幾個就夠了。」
  中尉罕有地打斷我的話。我隱約知道他想說甚麼,但我覺得保持沉默對我們都好。
  「英雄。每一個讀了《伊凡英雄譚》而受鼓舞想要從軍的人,最後都發現自己只是戰爭中的隨時可被替換的棋子而已。」中尉的口吻像是親眼見證過無數人被童話背叛一樣。伊凡之所以吸引人,是因為他完美將英雄的美好幻想呈現。但伊凡比起軍人,他更像是一個有軍隊的遊俠。哪裡有困難,哪裡需要他,他就到哪裡。在戰場上沒有人能命令他,所有人以他為中心行動,而他的決策每一次都以他的個人意志精準地解決一切問題。他每一個同伴都富有特色,都是鮮活存在於故事中。
  伊凡是英雄。《伊凡英雄譚》是極端崇尚個人主義的讀物。
  可惜軍隊恰恰不需要這些。軍隊是去個體化的產物,統一的軍服、使用階級代稱、絕對服從,抹去「我」,強調只有一個整體。只要抿去個人,就能連帶將血性一同卸下,將自己與軍隊同化,喪失自我的容貌,再也找不回自己。
  「所以中尉想表達的,是誰都以為自己能成為伊凡,結果最後誰都成不了伊凡嗎?」我明白。時勢可以造就英雄,但英雄不多。世界多的是平凡人。
  「正好相反,是誰都以為自己能成為伊凡,結果只能成為『伊凡』。」我以為我懂了,結果中尉給出的答案讓我陷入更深的迷霧中。
  「噗——哈哈,小空你凝神沉思的模樣好可愛!」星原中尉竟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放聲大笑,像是剛剛的嚴肅和感傷全是假。這個笑容偽裝得過份完美,好像他真的只是入戲過深,只為嚇我一跳。雖然知道是假的,但我也跟著這份寬容而鬆懈。而他看準這一個瞬間,將我懷裡的書抽走。
  「不過可愛歸可愛,讓小黑知道你在抱緊的狀況還能被搶走東西的話,一定抓你去地獄式特訓!」明明幾個小時前,我還覺得這是中尉的本性,現在我卻覺得他日常的活潑外向全部蒙上一層透明的陰影。
  他指尖滑過書皮,眼裡的念舊和眷戀像是面對一位認識十年的好友。他言行不一,卻沒有讓這畫面有一絲異樣感。不如說,我覺得這樣的才是他最深藏的面貌。
  「所以星原中尉,你是因為讀了《伊凡英雄譚》而參軍的嗎?」
  「不是喔。」
  我總算鼓起勇氣詢問,他以條件反射的速度否認。按理來說這絕對是謊言,卻有一種讓人想去相信的魔力。
  「那為甚麼你對這部作品的感情這麼矛盾呢?」我看著他踏上剛剛說不需要用的木箱,把書內置在最深處。我就像是書中的少尉一樣,甚麼事情都想問,都想理解,都想讓所有的遺憾圓滿。
  「沒甚麼,我只是看過軍中好多人因為看了這個故事而從軍,最後發現軍旅生活完全跟想像不同,但又無法反抗和抽離,最後只能記恨上這個故事——所以小空,絕對不要在軍中提起這套書,它可是殺了很多人的故事喔。」他向我眨眨眼,彷彿只是在說一個軍中的鬼故事。
  所謂軍隊就是慢性虐殺一群人的自我,再讓他們去殺另一群人。所以《伊凡英雄譚》殺了很多人某種意義上並沒有錯。但我覺得要是我認同了這個觀點,我就等同此刻謀殺過去的自己。
  「小空——不是說好要幫我整理書櫃的嗎?再蹲下去可不行喔?」不,這好像一切都對上了。我終於想透了我從軍以來的未解之謎。
  「星原中尉,如果《伊凡英雄譚》是凶手的話,那你肯定就是幫兇。」他原本是要走過來一起收拾,在我提出假想後,竟踉蹌到差點摔倒。不過要是突然被指認為罪犯,我想我也會有同樣表現。
  「小、小空!你到底知道些甚麼?」不過他的反應確實比我預想中大。他眉頭不自主地緊繃起來,甚至防衛性的向後縮,完全是備戰狀態。如果我成功我的推理應該沒錯吧,他以前肯定給誰推薦過這個故事,結果這個故事卻傷害了誰——所以在喜愛和愧疚中把書封印了,讓它永遠塵封在書櫃深處。如果不是這樣的話,剛才他怎麼會這麼恐懼我跟這本書有所關聯?
  「要說我知道甚麼的話,那我相信,創作這個故事的人,一定是個溫柔而且充滿愛的人。」
  「小空,我——」
  「星原中尉,也許我們不能成為伊凡,最終我們只會成為『伊凡』。」我解讀出另一個「伊凡」的意思了。「伊凡」不是特指某一個人,而是整個軍隊的化身。成為「伊凡」指的正是將自己融入軍中,成為「伊凡」的一個細胞,讓它持續運作。一切的努力和榮耀全歸「伊凡」。
  「可是,這個故事創作動機真的是為了欺騙別人從軍嗎?我不這樣覺得。」
  「小空,不論動機如何,就結果而言,它確實是欺騙人。」
  他笑得如此苦澀。
  「雖然為了讓兒童看懂,故事的文字比較童趣,但無法掩飾作者對軍隊內部極為理解——不如說整個帝國大部份人對於軍隊的認知都是來自《伊凡英雄譚》。我相信賽勒克斯是軍隊裡的人,就算不是,他也必定是關系者。」大膽假設,小心求證。星原中尉無奈地點點頭,即是說他認同的我的推理,我可以繼續推論。
  「比起誘騙,他更像是在描繪他理想中的軍隊,以故事的形式傳達開去。」我原本以為他會即時反駁,但他沒有。只是眼裡的光再黯淡幾分。
  他肯定也是曾經相信過理想。「現實跟夢想總會有落差,這誰不知道呢?」戰火從我出生就沒消停過,誰都恐懼戰爭。
  「可是,帝國的人民比起恐懼戰爭,更是對軍隊有所憧憬和期待。你想想看,我們走在路上人民樂意跟我們對談,而不是惶恐地逃開。人民對帝國軍的敬仰不是由軍隊強行施壓而得出,那是基於軍隊自律從不侵擾民眾,以及對軍隊有美好的想像而成。也許現實中的『伊凡』是殘酷的,但每一個帝國人心中,都必然有一個無所不能、自由而且美好的伊凡。」我指向自己的心臟。伊凡這個人物早已溶入我的血液中。他是我的理想,是讓我前行的動力,是我從小時候就夢見,至今依然未清醒的美夢。
  「《伊凡英雄譚》是帝國的瑰寶,是我們在烽火連天中的期待。我想,賽勒克斯寫《伊凡英雄譚》的時候,肯定是想呈獻一個新的世界讓人沉浸其中,讓人忘卻現實的悲哀吧。至少,它給予我的勇氣和歡樂,全部都確切地存在在我生命中。」今天見的到孩童,就是昨日的我。能感動這麼多人的故事,怎麼可能是害人不淺的兇手?
  「所以中尉,我相信你也一定打從心底愛這的故事。就算過去你因為這個故事而傷害了誰,但它拯救了無數的人。所以,請不要再說它是兇手——」
  「小空,你想像力真的太過豐富了。」他終於真正意義地笑了。不是強顏歡笑,但又跟平常的模樣有些許難以言喻的差別。他伸出手,胡亂地摸摸我的頭。「如果我是賽勒克斯,我一定會忍不住跟你說,『你是那麼多年唯一看穿我的人』。」
  「中尉!我的頭髮要被弄成鳥窩啦!」雖然口裡這麼說,還抱頭抗議,但我對此不反感。「而且,我覺得星原中尉跟賽勒克斯應該很合得來才對。」
  「小空,為甚麼這麼想?還有,我剛剛就超——級在意,你說的幫兇是甚麼一回事?」他有時在軍中會故意逗弄我,然後笑我生氣時像倉鼠。現在我應該也可以把同樣的說話回敬給他。
  「我一直也不明白,為甚麼星原中尉看起來特別不像軍人。」
  「小空!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不實指控!」
  他氣鼓鼓的樣子真的好可愛,這樣就更不像軍人了。
  「因為,你在軍中看起來像個大小孩。有時候真的會覺得,比起副官你更是來當吉祥物的。哪有副官老是會跟長官討價還價?」老實說,星原中尉完全顛覆我對軍官的想象。我還記得當時他從原本任職的部門調任過來的時候,我還在想能在休斯少校底下工作的人是如何精明幹練。但那天早上休斯少校竟然胃痛,還鐵青著臉說「世紀大麻煩要來了」。
  當天的我還不懂休斯少校的意思,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,走來一個怎麼樣也像是小孩子的人進來。他的軍裝顯然不是配給的而是量身訂造,我相信沒有那麼小件的軍服。
  「報告伊恩‧休斯少校,星原慧中尉今天正式就職成為你的副官——好,裝模作樣的話說完了!這裡只有我們,我還是老樣子叫你小黑好了!」當刻我只覺得腦內大爆炸,這人傻了?竟然這樣對休斯少校說話?可是,休斯少校完全沒有反駁,只是用手撐著額頭,完全放棄抵抗。
  「小黑小黑,這是你新的副官嗎?好稀奇,竟然是女生!你肯定是很努力才成功畢業的,雖然小黑很嚴厲,但其實他人超好,不用怕他!對了對了,你叫甚麼名字?」茶色的眼睛掩飾不住好奇,我在軍中實在太久沒有見過這樣對世界存有希望的眼眸,竟然忘了回應。
  「星原,你嚇到七海空少尉了。七海,你也是,作為軍人不能輕易被奇怪的狀況震懾。」
  「下官知——」
  「七海空,這名字很好聽!不過這樣叫太見外了,決定了,我以後叫小空就好了!」我還未來得及反應,雙手已經被他抓住,熱情地上下甩動。不過最讓我驚喜的,是他同時在手心塞了一塊巧克力,在握手的同時以食指用摩斯密碼在我手背打出「見面禮」。
  雖然當時心臟受了不小刺激,但正因有星原中尉,我的軍旅生活好像從原本的嚴謹多了幾分期待及變數。我甚至覺得這樣不尋常的狀況是常態。我有時還會覺得,我們說不定真的跟童話有幾分相似。
  「中尉,我一直都不明白,為甚麼少校會容許你這種行為,也不明白你為甚麼執意要用暱稱來稱呼人。不過我現在好像想通了。」剛剛的成功讓我更熱衷於推論,揭露真相讓我感到莫大的成功感。中尉則是笑瞇瞇的湊過來,等待我能否成功解讀他。
  「軍隊中的人以編號代替名字,是去個體化的表現。而軍官則是以職稱代替,姓氏只作區別,但本體還是職稱,這也是強調我們歸屬於軍隊的表現。可是,中尉都以暱稱來稱呼我和少校,這不就是『我看見的是你本人』的意思嗎?」我滿心期待的凝視他。在我看來,他心滿意足得像被搔了下巴的貓。
  「小空,這次我真的可以跟你說,『你是那麼多年唯一看穿我的人』。」我終於解明真相。
  感謝你看見我。
  「小空,你怎麼哭起來了?」太突然了!這真的太突然了!我慌忙翻找自己的衣袋,只在胸前找到手帕,然後塞到她手上。
  「因為……因為我沒想過中尉想得那麼深遠……」她接過手帕也不是馬上意會這是給她的,還茫然的看著手帕,得讓我捉住她的手幫她擦,她才驚覺自己止不住淚水。
  「畢竟,這個世界還會叫我名字的,就只剩下你了。」她抬起頭破涕為笑。
  「小空,無論將來如何,我都會記得,並叫喚你的名字。」小空太單純了,會因為被叫名字而高興,我想,我們確實是同類的人,會因為被誰理解而幸福。
  「星原中尉,我決定了!書我已經借到了,那今晚我們去逛伊凡祭吧!現在祭典應該還未完結!」她突然靈光一閃提出提案,我卻因關鍵字而退縮。
  「小空,明天才逛好不好?」
  「不要!明明我剛進門的時候你還在耍賴說要我放下論文陪你逛街,現在換我提出了你竟退縮?」小空叉起腰來威嚇我,但這看起來顯然沒甚麼用。
  「我可沒忘了第一次出陣,我半夜被你挖起來說『小空,去看煙花!』。我迷迷糊糊換上軍服,連夜視儀都未來得及戴就被你扯出軍營!最初我以為『煙花』是行動代號,結果到了現場,連發生甚麼事都不知道,你就一把火把現場燒掉,然後拉著我跑起來!」我記得,那次行動代號「斷食」,目標是敵軍的糧倉。原本是小黑擾敵,我去突襲糧倉。不過我覺得這麼精采的場面只有我看到太可惜了,所以就把小空也叫上。
  「在我行我素的程度上,你跟休斯少校過之而無不及。你們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已。現在我被你們兩個教壞了!我現在就想跟你去逛伊凡祭!現在!馬上!」雖說剛剛被小空激厲了,但我還是對伊凡祭有所恐懼。
  真的可笑。我期望的我的故事能為讀者帶來光輝,但同時我也害怕會因此連原有的希望也一同奪去。我一方面想大聲告訴小空「我就是賽勒克斯」,但同時又覺得,這個秘密應該永遠藏在心底。
  「小空,我……我未去過伊凡祭……」其實第一年我有去,那時我還沉浸在自己的作品為人喜愛的狂熱中。那天我拿著初版的《伊凡英雄譚》,在廣場的營火前給一群小孩說故事。只是第二年開始我就再也沒去了。我親眼見證因伊凡而入伍的孩子,因為幻想破滅而撕書。「故事都是騙人的。」自此以後,我就再也無法直視孩子的眼睛。我害怕終有一天這份天真會因現實而消亡。
  「怎、怎麼可能?星原中尉,沒有伊凡祭,你的童年怎麼過的!」小空震撼的模樣好像聽到不可理喻的事情。《伊凡英雄譚》是我從軍後才創作的作品,我的童年當然不會有它。不過,我完全沒有打算糾正她觀念上的誤區。要是小空知道真正的我,應該就不可能再維持現在的相處模式吧?
  我應該今生今世也不想再去伊凡祭。這樣的話我卻在她過份熱情的自說自語中止住。「你到底錯過了幾多個伊凡祭!不,像你這樣愛熱鬧的人,不去伊凡祭根本你人生中的損失!那可是有大營火舞會,有好多攤檔賣書中出現的小食,還有還有……」聽她雀躍地形容慶典百景,總有種錯覺,《伊凡英雄譚》真的只是一個單純而美好的童話故事。
  「——好,就這樣決定了,走吧!」在我還在沉浸於思緒時,小空卻默許我同意她全盤計劃。她捉住我的手,像我每一次的即興行動一樣不容拒絕。我被她拉到陽台,陪隨「唰———」的撕裂聲,我房間的白窗簾布被她一舉扯下,然後以我無法捕捉的高速圍在我身上。
  「星原中尉,你記得伊凡參軍前的經歷嗎?」小空向我眨眨眼,並圍上另一塊窗簾布,在我面前上映一切的原點。
  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少年說,他要改變世界。他不安於平淡的生活,不願躲在王都虛偽的和平中。他要當一個走遍世界的軍人,保護他所愛的一切。同時,還要將遼闊的天地記在書中,寫成遊記。所以他把自己每天晚上都要抱著的小被子披在身上,走到窗台深呼吸後一躍而下,奔向軍校,趕上最後一刻從軍。
  小空躍下的身影,與書中的第一話,還有遙遠記憶中的我重合於一起。
 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。這可是《伊凡英雄譚》的第一幕,也是唯一一幕星原慧將自身投映在伊凡的一幕。
  「小空!這太危險了!」我捉在窗台的欄杆,房間的燈光不太明亮,但還是可以看到她平安著地。
  「才不危險,這裡才一層樓的高度而已!我們在作戰期間跳躍的高度可不只有這些!」見她完好無缺地反駁我,我才發現自己變成一個膽小鬼。
  我剛剛說了個謊。暱稱的意思,才不是「我看見的是你本人」。
  只叫軍銜的話,那是「你屬於軍隊,你不屬於你」的意思。
  軍銜連姓氏的話,那代表「你終於有資格擁有被辨識的榮耀」。
  若只有姓氏,那說明「我注視的是你苦心營造的外殼」。
  連名帶姓地稱呼,證明「你裡外的一切我都有關注和在意」。
  而像我這樣喜歡叫所愛之人的暱稱,是期望「我可以將我心中的願望投映在你身上」。
  樓下的小空對我張開雙臂,彷彿她可以包容我的一切,好像能給予我勇氣。
  如果要說「我看見你的本質」的話——
  「看吧,只有一層樓,才不危險——我不是有好好接著你了嗎,慧?」
  ——那肯定是有誰不帶任何雜質,只是單純地想叫喚你的名字,並擁抱你這個存在。
  「走吧,慧!再不趕快的話,祭典就要完結的了!」我離開這個溫暖的擁抱,然後得到緊緊牽著的手。我們在路燈下全力奔向燈火通明的祭典。
  這裡沒有軍官,沒有七海空,沒有星原慧,沒有賽勒克斯。
  這裡只有兩個披著窗簾布的孩子。
  僅此一夜,我願當你一宵的伊凡。
  今夕的夜空沒有星星,啟明星將於破曉之時高懸於世,映照帝國前行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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